词典对文凭的注释:名词,旧时指用作凭证的官方文书,现专指毕业证书。
当文凭专指毕业证书后,越来越广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们,然而却没人能说得清文凭本身,到底对人构建了怎样的科学评价体系?
在我的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本发黄的毕业证书,每次看到它,心里总有诸多感慨。学历是父亲的,不知被父亲在箱底压了多少年。这本“中国人民解放军广州军区防空军军士学校”的毕业证书,我不知道他到底该算初中、高专、还是大学学历。父亲的文化程度履历栏是高小毕业,这个文化程度伴随了父亲一生。如今父亲已86岁高龄了。早几年在和父亲的聊天中,我详细地了解了一段历史,父亲从他那很少翻动的藤条箱里,拿出了这本这辈子唯一能证明他上过学校的毕业证。据父亲讲当年他转业回地方的时候,曾拿这毕业证给单位人事科的同志看过,但他们说没有见过这样的毕业证,不知道该怎么算。最终父亲的履历栏被写上高小毕业,也许高小毕业是不用文凭证明大抵都可以填写的。此后,父亲再也没有为他的文凭去找过任何人或是部门。而此后的日子,这毕业证被渐渐遗忘,忘到父亲自己和我们都只知道他就是高小毕业。
翻开“中国人民解放军广州军区防空军军士学校”的毕业证书,一科一科的5分显示着当时前来璧山邮电局报到的小青年该是多么优秀的一个人。军用无线电台:5分;电工学:5分;收发报:5分;无线电学:5分;政治教育:5分;战术:5分;地形学:5分;工程教育:5分;电化学:5分……相信连毕业证本身也想不到自己会遭遇不被认可的命运。自然,父亲这一辈子也就从没享受过在那个年代有个文凭就会很牛的待遇。后来的事实也验证了这一切,父亲的人生轨迹总是被学历卡住,与各种职称评定、待遇擦肩而过。
父亲是1958年从部队转业回地方的。那个时代,能接受教育的人本来就不多,加之军队的学校和地方的学校本就有不同,加上有些还是保密的,地方不了解也不奇怪,所以这个毕业证不能完成对一个人文化程度的认定,大抵也是注定的吧。我对父亲说,把这毕业证给我保管吧。父亲却说留它干什么?这个本本没有用的。我连声说:“有用,有用,这本本对我很有用,您就留给我做纪念吧。”于是,这本父亲珍藏多年、用一张50年代总政歌舞团到广州军区文艺慰问演出节目单包裹的毕业证就到了我的手中,接过毕业证的一刹那,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人生杂陈全在其中。
父亲生于1935年,祖籍江津白沙。早在父亲出生前,原本殷实的家道已经中落了,所以家境很是一般。尽管如此,婆婆爷爷还是在我父亲6岁时将他送进了私塾。在私塾学了半年,父亲进新化小学上一年级。后来,父亲的家从通树成迁到青龙嘴。婆婆爷爷做的第一件事是寻学校,很快父亲就通过了川东师范附属小学的入学考试,这所学校是新学,又是官办,学费相对还便宜。这样,父亲又得以继续读书,虽然每天去学校都要走十一、二里的路。
川东师范是一所有着悠久历史和光荣传统的学校,我查过史料,川东师范学堂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1906年4月18日,是清政府在重庆创办的第一所正规师范学校,也是重庆历史上最早的新式学堂和整个川东地区当时的最高学府。1939年5月,日本侵略者对重庆进行狂轰滥炸期间,川东师范被迫迁至江津白沙镇东海沱的古坟湾,这让父亲因此得以与该学校结缘。本以为可以顺风顺水地读到毕业,哪知抗战胜利后,学校准备迁回重庆。1945年的8月左右,川东师范附属小学迁走了。当时父亲已经读到高一册,而且成绩很好,虽然学校力邀父亲继续到重庆读书,可当时家里条件实在不允许,父亲的求学之路就这样在多舛的命运中再次中断。我问父亲学校走前怎么不给发一个毕业证?父亲说还没读完呢,学校只发了一张成绩单。
可能也是因为父亲学习好,婆婆爷爷不忍放弃让他继续读书。随后不久,父亲和我二叔又被送进了私塾,而且当时家里的经济只够负担一个人的学费了,于是父亲和我二叔流轮着一人去学校一天,坚持了一年多。父亲的读书岁月就在这样的多变中结束了,也渡过了社会最动荡的时期,迎来了全国解放。解放后父亲开始在白沙粮站等地方做做小工,打打杂役。
1954年的冬天,刚满19岁的父亲响应国家征集充实兵源的号召参军入伍。那一年,接兵部队到江津接收新兵的时候,把报名表中填写念过书的人挑选了出来集中参加文化测试,父亲也参加了。当所有的新兵都经历了一个多月的等待后,迎来了出发的日子,据说那一年整个江津送走的新兵大约4000多人。这些人都陆续到了汉口集中,并在汉口等待了大约2周。一天下午,全体新兵被整队点名,点到名的人被编排入不同的队伍,北上、南下、东进、西拔,新兵就这样被送往了不同的方向。然而,剩下有100人左右没有点到名,父亲就在其中。当时大家心里都在敲鼓,生怕自己是部队不要的。心里没底,谁都不敢问。忐忑中继续等待了两三天,他们终于登上了一列不知开往何处的列车。过了长沙,来到衡阳,最后一拨被点过名,跟他们一起出发的队伍也在这里去了另外的方向,这时,这群没被点名的人才被告知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是广州。
到了广州,他们被直接送进了广州防空军军士学校,在那里开始了为期一年的系统学习。父亲文化底子好,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一年后,全班所有同学都以军士的头衔被分到了不同的地方。父亲被指定为班长,带了12名同学去了柳州防空雷达251团,父亲分在251团的军士教导连。251团下设有很多雷达站,分布于全国各地,柳州、南宁的雷达站仅是其中之一。在教导连,父亲任班长兼教员,教授全连的战士学习地形学,还教授报务排的战士学习报务和电话学。战士们仅半年就全部毕业了。然后父亲又到了251团的指挥连开始了报务值班。不久后的一天,团里组织学习了毛主席“全力以赴,务歼入侵之敌”的指示后,部队随即从各个连队抽取部分人员临时新建了一个雷达团北上,父亲随这支新建的雷达团来到了河北的邱县,并在那里直接进入了作战值班,(这一切在当时全是机密,现解密了,父亲这才第一次听说。)当时的团站设在石家庄,父亲他们开会便要赶去团站,而邱县站是飞机的引导站。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详细地了解到父亲这段往事。在偏僻的邱县,父亲一待就是两年。转业时,部队希望父亲能转志愿兵留下来,父亲婉拒了(要知道那时转志愿兵是很不容易的),而父亲却希望自己能尽快参加社会主义建设。
父亲就这样进入了那个不承认他学历,却大有他用武之地的单位。所幸在这个单位里他经组织介绍认识了我的母亲,后来就有了我们。父亲的工作依旧是他最擅长的报务,只不是过变成了为人民大众服务。母亲是成都沙河堡邮电学校毕业的中专生,和父亲一个单位,在载波机房工作。然而从我们记事起就知道,父亲不仅要经常维修自己报务班组的发报机故障,还要经常帮助载波室维修别人修不好的载波机故障。
少言寡语的父亲就这样年复一年老黄牛般默默地工作,以至于后来,载波机出故障总是叫父亲帮忙维修的母亲都混成了中级工程师,父亲却永远什么都不是,文凭让他连评职称的资格都没有。而且退休以后,每回遇上加工资他永远是最低的那一档。但在与父亲相处的几十年里,我们却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对于此事的一句抱怨。
如今老父亲真的老了,但受他影响的我们都长大了。我是长女,有自己的本科学历,也拿到了一个国家一级(高级)电信业务师的资格证;长子在每一所学校读书都很优秀,经过十几年的折腾,中国电子工业出版多才多艺社约他出过好几本关于网络技术的畅销书,不仅是阿里的资深专家,而且多才多艺;小儿子也有大学文凭,能自食其力,小日子也过得蛮好。我们能有今天,无不与父亲独特的启蒙教育方式有关,我曾专门写过一篇回忆文章,那段日子对我们影响深远。我也终于明白,如果没有父亲那张不被认可的文凭,我们很难收获今天的生活。
很多的东西到底有用没用,实在不是一件物品或一个人能界定的,有些甚至需要用一生去领悟。父亲的文凭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我的抽屉里了,虽然它终究没能得到世人的承认,甚至连父亲自己也说它没用,但父亲还是保留了它,毕竟它是父亲这辈子里唯一能够拿得出、能证明自己受过教育的凭证,哪怕仅仅只能够证明一段岁月,那便是可以纪念的了。
或许,这本文凭真的没有任何意义。但在我手中,这意义早已超出了文凭本身,于我们,它是一种无法替代的父爱。
惟愿我亲爱的父亲健康长寿!(李文英)